以色列与伊朗“12日战争”已宣告结束。两国之间利用间谍和线人搜集情报的“影子战争”，却已持续数十年，不止不休。
几十年来，伊朗在面对经济制裁和一系列危机的挣扎中，对内部渗透拉起防线，却漏洞频现。6月13日，以军对伊朗发动代号为“崛起的雄狮”的空中闪电战，让伊朗猝不及防，短时间内其防空体系、核设施与地面导弹部队均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军事决策层更是伤亡惨重。但伊朗议会议长卡利巴夫随后指出，伊朗诸多损失并非来自以色列空军空袭，而是内部渗透者的暗中破坏。
去年10月，伊朗前总统内贾德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称，以色列情报和特勤局（摩萨德）已经广泛渗透到伊朗情报部门。他说，伊朗一个专门针对摩萨德特工的反间谍部门的负责人早在2021年就被揭露为双重间谍，该团队中另有 20 名特工也曾为以色列情报部门工作。这些双重间谍是伊朗多年来一系列情报泄露和失败的幕后黑手，向以色列提供了有关伊朗核计划等问题的敏感信息，包括2018年以色列获得的伊朗核计划秘密文件副本。而这只是伊朗反间谍阵线失守的一个侧面。
“摩萨德多年来一直将伊朗核问题作为头号优先事项。这已经持续超过20年。”以色列国防军退役上校、以色列前总理奥尔默特的海外媒体顾问、情报和国家安全政策专家米里·艾辛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指出，摩萨德多年来建立起了在伊朗境内执行任务的能力，而非最近几年才开始。
当地时间2025年6月15日，摩萨德公布视频显示，无人机正在对准导弹发射器。视觉中国 图
不过，以色列情报系统也非无往不利。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实施代号为“阿克萨洪水”的行动，导致以色列约1200人死亡、251人被绑架。美国中央情报局前中东高级分析师布鲁斯·里德尔说，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一直向以色列人传达的信息是“真正的威胁是伊朗”，而忽视后院的敌人。
那场袭击引发了之后以色列在加沙的攻势、与真主党的交火，并间接导致了与伊朗的新一轮对抗。在这场对抗中，两国间长期以来的情报较量，变得更加白热化。
忽视和傲慢后的致命袭击
“以色列国民们，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2023年10月7日，内塔尼亚胡作出这一宣布。当天清晨，哈马斯从加沙地带向以色列发射了约5000枚火箭弹；与此同时，武装枪手越境对以色列南部发动地面袭击。这被认为是以色列历史上遭遇的最致命、最残酷的袭击。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7日，加沙城，哈马斯向以色列发射火箭弹。视觉中国 图
以色列国家安全总局（辛贝特）对哈马斯的袭击进行调查，发现早在2018年，以色列就得知哈马斯从加沙袭击以色列的作战计划，但是以色列的军方和情报机构并不认为这是一个现实的威胁。袭击发生前的几个月里，一系列迹象都被忽视了。以方错误地认为哈马斯试图在约旦河西岸激化紧张局势，而不是设法从加沙攻击以色列。
哈马斯枪手已经接受了广泛的袭击训练，至少在一年内几乎没有被发现。这些战士被分成不同的组，设有具体目标，掌握了以色列军事基地和特殊集体社区“基布兹”的详细信息。《纽约时报》称，以色列政治和安全官员的傲慢使他们相信，该国对哈马斯的军事和技术优势将能遏制对方。
艾辛在采访中提到，以色列在防御方面过于依赖技术手段，“因为在攻击开始时，他们就摧毁了我们的技术设施，这极大地帮助他们制造了入侵行动第一天的混乱局面。”
以色列提前获取的被标记为《杰里科墙》（Jericho Wall）的哈马斯作战计划，详细列出了以色列军队的位置和规模、通信中心和其他敏感信息，这引发了人们对哈马斯如何搜集情报以及以色列安全机构内部是否存在泄密的质疑。彼时，以色列人对国家安全的集体信念被打破了。上一次类似的遭遇是在50年前，1973年赎罪日战争开始时，以色列被埃及和叙利亚军队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就在2023年10月5日，艾辛在接受关于情报失误的采访时被问道，“1973年10月6日的失误还会再次发生吗？”她答道，“当然会。明天早上。”
袭击发生后数日，以色列开始了摧毁哈马斯的计划，并在过去一年陆续击毙了多名哈马斯高层人物，包括在伊朗被暗杀的哈马斯政治局主席伊斯梅尔·哈尼亚。2024年7月31日，参加完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的就职典礼后，哈尼亚回到当地北部下榻的招待所，一个被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运营和执行保卫的隐蔽住处，房间里的炸弹被远程引爆，震动了整幢大楼。
多名中东官员向美媒透露，所谓戒备森严的建筑物被以色列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安全漏洞，爆炸装置大约在两个月前就偷运进去，一直藏在那里。3名伊朗官员对《纽约时报》说，存在这种安全漏洞是伊朗情报和国家安全部门的灾难性失败。负责海外暗杀任务的摩萨德的负责人戴维·巴尼亚去年曾说，该机构有追捕哈马斯领导人的“法律义务”，“无论他们身在何处，我们都将把他们抓获”。
冲突前的铺垫
过去一年，从哈马斯到黎巴嫩真主党，以色列重创“抵抗轴心”。与此同时，摩萨德已经开始为针对伊朗的“崛起的雄狮”行动做准备。
一名参与挑选伊朗打击目标的以色列情报官员告诉美联社，以色列在分析所搜集的信息时，使用了最新的人工智能（AI）技术，这项工作从去年10月就已开始。他们首先将潜在目标分为不同类别，例如领导层、军人、平民和基础设施等。如果一个目标被认定为对以色列构成威胁，例如与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有密切关联，那么就会被筛选出来。他们还整理了一份伊朗将军名单，包括他们工作的地点以及休闲时常出没的场所等详细信息。
据《以色列时报》报道，以方安全部门消息人士称，在“崛起的雄狮”行动前，摩萨德特工已将爆炸性无人机走私到伊朗境内，并在德黑兰附近建设起一处无人机基地。为配合以军空袭行动，这些无人机的攻击目标是伊朗境内瞄准以色列的地对地导弹发射器。此外，以色列把搭载武器系统的车辆走私到伊朗境内，用于协同攻击伊朗防空系统，还在伊朗中部的防空设施附近部署了导弹。
当地时间2025年6月18日，伊朗德黑兰，以色列发动空袭后，当地烟雾弥漫。视觉中国 图
知情人士向美媒透露，以色列花费数月时间，利用商业渠道通过手提箱、卡车和集装箱等方式，与不知货物实情的合作伙伴对接，将数百架装载爆炸装置的四轴飞行器零件偷偷运入伊朗，同时还走私了可由无人平台发射的弹药。伊朗境内的摩萨德特工在收到装备后分发给当地组建的团队，这些团队的负责人已在海外接受相关培训，将技术传授给团队成员，并在伊朗的防空阵地和导弹发射场附近秘密部署。
艾辛认为，摩萨德的强项在于“胆识”和“跳出常规的思维框架”，他们不把伊朗当作一个距离1500公里之外的国家来看，就是要想方设法进入那个国家执行任务，这种能力必须通过长期系统性地建立才可能实现。
伊朗对抗“情报战”
在以色列为袭击铺垫时，伊朗情报部门也在秘密行动。伊朗情报部长伊斯梅尔·哈提卜今年6月8日告诉该国国营电视台，将很快公布有关以色列的一批敏感文件，涉及以色列的核设施，与美国、欧洲和其他国家的关系，还有防御能力等。
哈提卜形容，“说有几千份文件都是轻描淡写”，这些文件是一项可以增强进攻能力的“宝藏”。《德黑兰时报》报道称，伊朗不仅通过直接进入以色列获得秘密数据，还通过其他方法获得，包括掌握以色列向国际原子能机构发送的秘密信件及双方的亲密关系。
美联社报道称，伊朗政府的举动“或许意在向伊朗公众表明，政府有能力对抗外国对伊朗的情报战”。由流亡海外的伊朗反政府组织控制的“伊朗国际通讯社”援引以色列前情报官员的话称，伊朗此举可能是“心理战”，“试图复制以色列2018年公布伊朗核档案的行动。”
以色列从未公开其核武库的细节，被外界认为拥有大量核武器。在以色列6月13日发动袭击的前一天，伊朗媒体公开了第一批秘密文件，内容显示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格罗西与以色列保持了全面合作和密切协调，并完全执行了其指令。
目前尚不清楚伊朗获取的材料是否与去年以色列一所核研究机构遭黑客攻击有关。2024年11月，以色列索雷克核研究中心一名核科学家的个人数据被黑客入侵，泄露了一批信息，包括有关这一核机构的数十张照片，以及从事“粒子加速器”项目的以色列核科学家名单。以色列《国土报》称，黑客与伊朗情报部门有关联。
根据以色列国家安全总局（辛贝特）的一份报告，2024年以色列的间谍案件较上一年增加约400％。以警方声称，在加沙战争期间，以色列国内有数人因涉嫌为伊朗从事间谍活动而被逮捕。
“伊朗一直非常积极地从约旦河西岸和以色列境内招募（间谍）人员，他们试图在以色列境内从事恐怖主义活动，这是我所担心的。”艾辛提到。据《耶路撒冷邮报》报道，被伊朗招募的以色列人或移民从事间谍活动，虽然案件各不相同，但都有明显的模式。被招募人员都面临财务困难，并在寻找偿还债务的捷径。
以色列专攻安全和情报事务的作家兼记者约西·梅尔曼对媒体指出，大多数被招募的以色列人来自社区的边缘，但伊朗已经能够渗透到以色列社会中。他认为，这与以色列近年来的社会情绪有关。“社会已经失去了团结和凝聚力，即使是政府也只关心自己的生存处境，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既然政府官员都在为卡塔尔工作，为什么不为伊朗工作呢？”
以媒称，伊朗情报部门通过不同的社交平台在以色列招募当地人，承诺提供大笔款项，要求受雇者拍摄特别地点或人物，有时还会通过私家侦探从以色列官员那里收集情报。不论是何种招募方式，最初的信息都没有显示出与伊朗的关联，因此很多人并不知情。
去年10月，以色列内瓦蒂姆空军基地遭伊朗弹道导弹打击，卫星图显示基地内至少存在33处弹坑。据伊朗媒体报道，伊斯兰革命卫队袭击了内瓦蒂姆基地、20多架F-35战斗机以及特拉维夫附近的3个基地，所发射的导弹至少80%击中了以境内的目标。
遭袭后，以色列警方开展行动，逮捕了居住在海法的7名以色列人，他们被控拍摄军事基地图像，为伊朗提供了目标情报。以方的起诉书称，他们拍摄了以色列各地的数十个军事基地、铁穹炮台和其他战略地点，每项任务的报酬在500到1200美元之间，其中多个基地都遭到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的导弹袭击。
对于这样的间谍活动，艾辛坦言，“整个系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悲的是，只有5%到10%的人能够成功。（以色列的）反情报系统非常出色，就像我们的导弹防御系统一样。”
伊朗与以色列在互相的情报渗透中加强防备，直到6月13日的到来。
“我们的防空系统在哪里”
6月13日，星期五，伊朗周末的第二天，以色列在凌晨发起“崛起的雄狮”行动，导弹射向伊朗境内包括核设施在内的数十个军事目标，定点清除了多名高级军事将领和核科学家。
“我们的防空系统在哪里？”《纽约时报》获取的私人通讯记录显示，伊朗一些官员愤怒地互相问道，为什么以色列可以为所欲为地攻击任何目标，杀死高级指挥官，“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接近伊朗领导层的官员透露，他们原以为美伊第六轮核谈判如果失败，以色列会发动袭击，未料到在谈判前就出现突袭。
更令伊朗人感到担忧的是，在空袭发动之际，伊朗的大部分防御能力被摩萨德削弱或摧毁，从而使以色列F-35喷气式战斗机得以长驱直入。与伊朗政府关系密切的商会能源委员会成员哈米德·侯赛尼对当地媒体表示，以色列对伊朗安全和军事机构的明显渗透，让官员们感到震惊。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4日，伊朗德黑兰，城市天际线。视觉中国 图
据美媒报道，伊朗的导弹数量是卡车的四倍，将导弹从仓库运到发射场的运力是伊朗面临的瓶颈。以方训练有素的团队看到伊朗推出导弹、架设发射台之前，就可以对其进行精准打击。
13日，摩萨德罕见披露了袭击前夕的行动录像。一段视频中，两名特工在伊朗境内部署无人机；另外两段视频显示，精确制导导弹瞄准了伊朗地面的防空系统。这是以色列神秘情报机构前所未有的一次公开展示，被解读为在伊朗人中制造恐惧，并传递一个信息：对伊朗了如指掌。
“这件事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摩萨德参与了6月13日的袭击，更重要的是它带来的心理冲击。”艾辛说，这让伊朗人担心和怀疑身边是否有摩萨德特工，这种心理效应将持续存在。
以色列通过前置装备进行战略突袭，而非单纯依赖防区外武器或穿透打击。该策略削弱了伊朗防空体系，为200余架以军战机在首轮打击中向约100个目标投送330余枚弹药扫清了障碍。这次渗透行动发生的几周前，乌克兰刚使用了类似战术。乌军将无人机藏在集装箱顶部，成功偷运入俄罗斯，并袭击了多架用于轰炸乌克兰城市的俄军战机。
在秘密部署装备的同时，以色列还在监控暗杀名单上的高级别人物。袭击当晚，伊朗多名高级军事指挥官没有身处安全屋，而是在各自家中。伊斯兰革命卫队航空航天部队指挥官阿米尔·阿里·哈吉扎德和其他高官，无视禁止在同一地点聚集的指令，在德黑兰的一个军事基地举行紧急战争会议，均遭袭身亡。
以色列的一名官员告诉福克斯新闻，以方能够欺骗伊朗空军的一些高级指挥官，让他们在成为袭击目标之前聚集在一起开会。“我们知道如何让他们见面，更重要的是知道如何让他们留在那里。”
伊朗核计划的情报分歧
内塔尼亚胡13日声称，当天的袭击针对伊朗核计划。行动背后是摩萨德与阿曼的密切合作，他们准备了详细的情报材料并在伊朗境内进行人员部署。伊朗议会议长卡利巴夫16日表示，敌人的袭击很大一部分并非来自外部的军事行动，而是由伊朗内部的渗透者实施的。
伊朗似乎进入了“草木皆兵”的状态，情报部门要求公民举报任何可疑活动，尤其是可疑的卡车和货车。《德黑兰时报》16日报道称，伊朗在全国范围内摧毁摩萨德网络，通过持续地实地监视和战略性反制手段获取情报，已有28名特工因涉及间谍活动被拘留。
大西洋理事会反恐小组成员道格·利弗莫尔14日撰文指出，以色列通过空袭与深度潜伏行动协同瘫痪伊朗的战略导弹阵列，这种结合人力情报、技术手段与行动准备的作战模式，为如何筹备并执行先发制人行动提供了一种新范式。
以伊猛烈交火的同时，双方加速瞄准彼此的情报人员并精准“下手”。内塔尼亚胡15日证实，以色列击毙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情报部门负责人穆罕默德·卡泽米及其副手哈桑·穆哈奇克将军。此前一天，伊斯兰革命卫队航空航天部队情报部门副负责人霍斯罗·胡斯尼少将也在袭击中身亡。
伊朗17日对摩萨德位于特拉维夫的总部发动了袭击。当天一同遭袭的还有以色列军事情报局（阿曼），它与摩萨德和辛贝特并称以色列三大情报机构。20日，伊朗警方在德黑兰西部逮捕了两名摩萨德特工。
正面火力攻击和背面情报暗战同步进行之际，美国“下场”，空袭伊朗3处核设施，推动冲突进一步升级。美国总统特朗普21日说，目标是摧毁伊朗核能力。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2日，卫星图片显示，美国对伊朗福尔多铀浓缩厂发动空袭后，该设施受损。视觉中国 图
5月31日，国际原子能机构发表季度报告，显示截至5月17日，伊朗拥有408.6千克丰度为60%的浓缩铀，大大高于2月时的274.8千克。浓缩铀丰度达到90%或更高可用于制造核武器。
美国国家情报总监图尔西·加巴德今年3月在美国国会作证说，美国有关机构继续评估后认为，伊朗没有制造核武器，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没有授权重启制造核武器计划。而以色列称6月13日对伊朗发动袭击的理由是，伊朗推进核武器计划接近“不可逆转的临界点”。
对于伊朗核计划的现实状况，以色列和美国的情报存在分歧。“各国在情报上的分歧很常见。”艾辛说，她2007年在以色列总理办公室任职海外媒体顾问时，以方摧毁了叙利亚一座核反应堆，而当时美国并不知道那座核反应堆的存在。“关于伊朗和核问题，我选择信任以色列自己的判断。”
至于美国的情报，连该国总统也没有给予充分的信任。特朗普20日说，加巴德有关没有证据表明伊朗正在制造核武器的说法是错误的。“我不在乎她说什么，我认为他们（伊朗）非常接近拥有核武器。”这是特朗普一周之内第二次否定其情报主管关于伊朗核武器的相关评估。
“情报工作本质上是一门艺术而非精确科学——它可能出错，而且经常出错。但美国情报机构长期以来的评估都显示：伊朗人显然在浓缩铀材料，但尚未将其武器化。”2014年9月至2017年1月担任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的格雷戈里·特雷弗顿告诉澎湃新闻，“政策与情报之间始终存在张力：决策者或许想要采取某些行动，但情报机构可能会指出，这些行动缺乏充分依据，或根本没有正当理由。这种矛盾本就根植于体制之中。但本次事件尤为特殊：总统公开否定本国情报机构的判断堪称史无前例。”
过去15年，内塔尼亚胡一直试图说服美国盟友，只有美国的军事行动才能摧毁他所声称的伊朗核武计划。在美国21日袭击伊朗核设施后，内塔尼亚胡发布视频讲话祝贺特朗普，称“这一大胆决定将改变历史”。
